噬梦人 第39节(1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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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我不确定这所谓‘影响’可能达到何种程度。”cassandra复述daedalus zheng的推论,“这很难预估,或者甚至没有预估的必要。因为在实务上,当人类面临死亡,进入自我崩解阶段,那么生命必毫无‘以后’可言。但这毕竟只是实务上的看法。理论上,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是,如若人的意识尚有‘以后’,那么这些遗留的、残存的感官破片,究竟会对人造成何种影响?
  ……设想两种情境:第一,于同一个生化人身上‘同时’植入两种认同的梦境;第二,于某种认同消亡或崩解之后再植入另一种认同。第一种情境没有问题,它必然失败,因为人无法在同一时刻认同两个相异的自我。而第二种情境则等同于,若‘自我a’崩解消亡之后,人可否重新建构、认同一个相异的‘自我b’?……”
  “抱歉。我无法理解。”k打断cassandra,“你的意思是,我被植入的每一个人生,在每一次‘模拟死亡’后,都有感官破片残留?”
  “简化地说,正确。”
  “而这些感官破片依旧发生作用?”
  “如我所说,问题正在于‘什么作用’——”cassandra稍停,“理论上,无法排除它导致精神疾病的可能性,但概率不高;因为‘模拟死亡’毕竟已将绝大部分的自我认同拆解完毕……事实上,当初我的推测是,既然那是你作为人类的记忆,那么,那些残留破片之存在所代表的情感意义可能是:你生而为‘人’的乡愁……”
  k闭上双眼。黑暗中,他再次回到了那座夕晖下的雨后游乐场。那虚假的初生记忆。离开游乐场后,他沿着溪岸静谧的小径走过几栋童话屋般的老公寓。流水潺潺。凉风轻拂。一切景物都晕染在一幅明亮而温柔的水彩画中。他在那里翻墙偷取了衣物。他在河岸绿草地上遇见了一个褐发黑眼的小女孩。如同神迹,小女孩向他绽开了花朵般的纯真笑靥……
  所以,他会想“变成一个人类”?他会因为自己依旧保留有已成残片的“人的身份认同”,而意图成为一个人类?
  “所以你拥有乡愁。”cassandra继续述说,“所以你可能思念你的母亲。所以你可能同时背负着身为被出卖者与告密者的罪疚。所以你可能同时经历了屠杀者与被剥夺者的痛苦。你是背叛者。你是杀妻者。你是被虐者。你是殖民者。你是反抗者。你是剥削者。你是被压迫者。你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。你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。你吞噬了所有存在的梦境……”
  “何必如此?”沉默半晌,k睁开双眼,感觉脚下虚浮,梦境的地域正转身离去,“这有何意义?这就是你所谓的‘第三种人’吗?”
  “这该问你自己。”cassandra回避了问题。暗影中,他的声音满是血痕,尖锐而沙哑;但表情却迷茫困惑,“我也想问你。我想问你。是啊,这有何意义?人类的受苦有何意义?人类的恐惧有何意义?人类的同情有何意义?人类的残虐有何意义?人类对异类的歧视有何意义?人,有何意义?……”
  “你为何让我‘想成为一个人’?”k打断cassandra,“为何使我在身为生化人的同时,却又想成为人类?”
  “这很奇怪……”仿佛未曾听见k的质问,cassandra依旧陷落于自己困锁的迷雾中。如一尊无人操控的,暂止的,虚悬的木偶,“你为何想成为一个人?怎么可能?在梦中,你经历了所有情感,所有存在的可能。那就是全景。一切事物的幽暗核心。弗洛伊德之梦。如果你还记得其中种种,即便那只是某些情感的残断破片……你怎么可能还‘意欲’成为一个人?”
  “你成功了吗?”k问,“你认为你成功地创造了‘第三种人’?”
  “不,我想我失败了。”cassandra缓缓摇头,“我错了。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能力创造第三种人。你不是第三种人,你也永远不会是第三种人。你只能是现存物。你只能是某种现存物暂时的畸变……”
  “你呢?你算是第三种人吗?”
  “不,我不是。我同样只是,也终究只能是某种现存物的短暂畸变……”cassandra颓然坐倒。他混浊的淡绿色瞳眸隐藏于长发的暗影中。仿佛蕊芯中的某种流质突然干涸,他似乎在瞬间衰老了。他的声音物化为老人的腔嗓,沙哑而钝重;如时光之魔法,如某种以衰竭为终局的自体演化,“过去,有一段时日,我曾以为,如若你不是,那么尚存留有唯一的可能性:我自己。如若你不是,那么或许我是。但我想,我已改变看法……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“因为……因为我愈来愈软弱了……”cassandra眼眶泛红,“我原本不应软弱……在作为女身的cassandra死亡时,在伊斯坦布尔旅馆大火后,我已清除了我曾拥有的情感成分。即使那难以被全数洗净,至少也是绝大部分。但此刻,我感觉疲惫……如同现在,我看见你,过去的我的创造物;我看见她,”他的眼神指向eurydice,“过去的我的女儿……我感觉,”cassandra哽咽起来。皱纹在他的脸面上凹陷,如变动的河流,“我,我本来不会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  k转头望向eurydice。他看见她的脸。泪水在她美丽的瞳眸中凝止。她眉头深锁,五官陷落于自身的暗影中。她的嘴唇毫无血色。除了唇上一处艳红齿痕外,关于她的脸,所有其他细节皆仿佛一幅陈旧静物画。一面具脸谱之黑白素描。
  “你的意思是,”k回过头来,“你的情感状态出了问题?”
  cassandra并未回答k的问题。“我的女儿……”他看向eurydice,“我想,对你来说,我是冰冷无情的……我确实如此,理智上我甚且明白,我不算是你的母亲……在死去的那一刻,在遗弃你之后,我已不再是你的母亲。没有情感的,算什么母亲呢?然而我现在知道,我并非总是如此……
  “k,我必须告诉你……”cassandra转头,轻咳数声,身形歪斜,嘴角恍然有血,“我想你是必死的,k,我现在相信,无论是我或daedalus,我们对‘逆镜像阶段’都过度乐观了;无论是我或m,我们对‘创始者弗洛伊德’都过度乐观了……”
  “‘必死’?我是必死的?什么意思?”
  “相较之下,你的状态可能比我更不稳定。”cassandra回答,“如果我‘缺乏情感’的状态可能有所变异,那么你也有可能……”
  “什么意思?”
  “我无法确认病变成因,”cassandra说,“但我想,那些用以植入于此刻的我——‘男身cassandra’的梦境,正在崩解中。此刻我的自我认同正在崩解中。它受到了过去那些情感因素的侵蚀……如我所说,理论上,早在此刻的‘男身之我’成形时,我已把先前的情感成分尽数洗去;此刻的我当初被植入的,理应是一个洁净而不带情感的梦境。或许我仍保有那些记忆;那些与我的女儿相关、与我的婚姻相关,那些过去的记忆……但那其中的情感成分也早已经过淡化处理……
  “我不知道病因是什么……”cassandra继续述说,“我不应存有任何情感。即使有,也应当是如水花般细微而转瞬即逝的。那理应仅是这恒定宇宙中即生即灭的量子泡沫而已。唯一的解释只能是,或许我不应保有任何过去的记忆……或许情感,终究无法与记忆完全分离……
  “所以,k,我想你是必死的。你的历史过于庞大了。如果我无法遁逃于记忆之外,”cassandra的声音愈低愈哑,终至细不可闻,“如果……作为一个同样经历模拟死亡,同样经历逆镜像阶段的生化人,如果我可能遭逢情感病变,那么我想,你也可能如此……”
  k再度闭上双眼。巨大的喧嚣在他意识中轰响。他想起那许许多多,于他的短暂人生中曾来访的幻觉与梦境。那些生命的不速之客。而今忆起,有某些时刻,某些场景,他似乎已难以分辨那是梦境抑或现实了。(那灯影中的长巷。气味,声音,杂沓的步履。废弃铁道。黄昏微光中幻影般空寂的游乐场。旅店中门的自我复制,重叠镜映的无数虚像。光与神祇之甬道。死去的蝉或蝉蜕,雾气中冻结的冰蓝色湖面。黎明前一万颗飘落的星星。天际线般绵长的白色海岸,曝亮的日光下,他与eurydice指缝间的彩色贝壳沙……)此刻看来,那似乎只是一连串无意义之场景。如同鱼鳞接续着鱼鳞;如同梦境孵养着现实,而现实又孵养着各自相异的梦境……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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