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章(21 / 13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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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听这一说,刘锡彤的不快消失无余,急忙答说:“正是,正是!我是因为大府苛刻,一时气昏了,竟忘了经随老哥,畅叙到京,亦是一桩乐事。”
  于是,商谈旅途的细节。这当然要配合公事,而“提解”人犯,在《钦定六部处分则例》中,有极详细的规定,其中有一章叫作《递解人犯通例》。像这一案,既是钦命提解,又指明说派员押解,与寻常只派官差“递解”不同,适用“解送紧要官民重犯”之例。至于解送尸棺,如何处置,虽无明文规定,自然亦是比照“重犯”办理。因此,袁来保向藩司陈明,在城守营拨了一名把总,八名兵丁,另由钱塘县拨出四名差役,一共十三个人,都归他指挥差遣。
  解送人犯,亲属照例可以同行,当然是自己花钱,不但沿路食宿自理,而且还得供应官差,以免被解送的人犯受苦。如果犯人的家境不坏,特别是纨绔子弟犯了人命重罪,押解归案,这趟解送的差使,就颇有油水可以掏摸。可是,这一次的差使,情况很特殊,犯人只有陈湖一个,沈彩泉只好算半个,刘锡彤的身份更不分明,此外只有一具尸棺,而葛家并无任何人伴送。至于押解的官兵差役,总计倒有十四人之多,藩库所领的盘缠有限,明摆着是桩必须赔累的苦差使。
  刘锡彤久任州县,此中曲折,十分明了。照整个情况,事由己起,陈湖的境况并不好,且有个儿子随行,张罗自己的两份盘缠,已很费劲,哪里还有余力去贴补官差。想来想去,自己义不容辞,但亦不肯全解私囊,写封信给署任知县,表示自己解任赴京,跟同复验葛品莲的尸棺是公差,尸棺笨重,须多用人夫照料,要求多拨差费。
  州县官有个多年相沿的规矩,后任顶替前任弥补亏空,但离任以后,除非家属回乡缺少盘缠之类的情形是个例外,否则是相应不理的。不过,刘锡彤的情形又不同,解任听勘,照例并不开缺,虽然看样子刘锡彤的职是革定了,但就此时来说,他仍是余杭县在任,所以要拨差费,无可拒绝,拨了二百两银子。
  刘锡彤自己又凑上二百两,打成银票,用红封套封好,亲自送给袁来保。有此一番“意思”,自然更蒙礼遇,袁来保请刘锡彤合坐一条官船,坐卧都在一起,俨然两名押解委员。
  他的门丁沈彩泉连同也沾了光,与把总称兄道弟,混得极熟。陈湖可就不同了,是住在装运尸棺的船上,而且加上手铐,幸好还有个儿子照料,但父子俩每天愁颜相向,境况亦很凄惨了。
  一共三大一小四条船由杭州循运河开航,当天到了海宁,泊舟过夜。照定制,这三大一小四条船的安全,便得由地方官负完全责任。
  泊舟之处是个小镇,虽属海宁州管辖,但离吕留良的家乡石门县反来得近,所以,袁来保除了派人向海宁州投文,缴验通行及要求支援供应的“勘合”与“火牌”以外,另以私人关系跟石门县打交道——石门知县余丽元是他的好朋友,得到信息,立即派了典史带着差役来料理,人犯寄监,尸棺加封条,随从的膳食,都不用袁来保费心,还派了轿子接引他到县城叙旧。
  “刘大哥,”袁来保很诚恳地说,“一起去看看老余。”
  “不,不!”刘锡彤连连摇手,“你一个人请吧!我跟余大令不熟,未便作不速之客。”
  “那有什么要紧?我跟老余的交情够得上。莫说彼此同官,就是不相干的人,只要我带了去,他亦一样竭诚招待。”
  “是,是,多谢盛情。我还是留在船上的好。”
  “何必固执?你不去,我也不去!”
  “那没有这个道理。”刘锡彤不安地说,“一路相处的日子正长,老兄这样客气,就是见外了。”
  “不是客气。讲好做伴同行的,我一个人去逍遥,留下你在船上,于心何安?”
  照道理说,袁来保如此坚持,刘锡彤应该勉为其难。但他实在有隐衷,让袁来保逼不过,只好吞吞吐吐地透露了。
  原来他是怕人问起杨乃武的案子。这是他痛心之事,最好不谈,但如筵前提起,不能不答,而以身份尴尬,措辞颇为不易。
  “老兄倒想,在这种情形之下,盛馔当前,亦难下咽。结果呢,说一段传奇为人下酒,而我在那里受罪。何苦来哉?”
  这最后的一个结论,说得相当坦率。袁来保深为同情,当即抱歉地说:“刘大哥有此苦衷,我竟不曾想到,是我的疏忽。既然如此,我谢绝了他。”
  “不,不!那一来又增加我的不安。你还是应约的好!”刘锡彤拱拱手说,“只望谈到杨案,替兄弟略留余地。”
  “言重,言重!”袁来保想了一下说,“好,我就去一趟。”
  上岸坐轿到石门,一回一往得要两个时辰,加上宴叙的时间,刘锡彤估计他起码要到二更时分才能回船。谁知刚刚起更,袁来保就回来了。
  “何以如此之速?”
  “我坐得一坐,就告辞了。”袁来保答道,“我跟老余说了老实话,有刘大令同行,我邀他来,他不肯。只想早点回去,如果你肉痛这一桌菜,我有个法子,不如拿食盒盛了,让我带回去,跟刘大令一起享用。老余当然同意,还送了一坛五十斤的好花雕,我们可以一路吃到江苏。”
  刘锡彤大为感动,“老兄这样子待人,实在不能不教人感激。可是,”他说,“我又不懂,老兄为什么这样子待我?”
  这话问得很率真,但袁来保却决不可说实话,一说实话就不值钱了。第一,是防着刘锡彤暮年而有此一场祸事,忧急羞愤,一个想不开,寻了短见。自己既要干这一桩漂亮差使,就得百端譬解,多方抚慰,才能将他安安稳稳送到京城。第二,是看这四百两银子的分上。第三,是上峰交代过,要多加照应。而最重要的是第四,刘锡彤是宝鋆的乡榜同年,这座靠山很硬。倘若无事回任,他自然感恩图报,会替自己跟宝鋆拉关系;即或不免落个革职的处分,或者罪名更重于此,但一路照料之德,他是不会忘记的。甚至不必他开口称颂,宝鋆知道他如此关顾穷途落魄的刘锡彤,心里亦会感动,自己出一封八行给浙江大僚。那一来署缺就有份了。
  这四个原因,论起来都是出于私心,说穿了不值半文钱,将自己一路所花的心血消折得干干净净。因此,他只笑笑说道:“刘大哥,你何必这么认真?四海之内皆弟兄,何足挂齿?”
  “不然!不然!世态炎凉,像老兄这样古道热肠,我又何能不认真?”
  “算了,算了!刘大哥你不必再说,再提就见外了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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