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、灵堂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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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她混合茶香的轻柔低语和怪物触肢一起,缓缓压在你的肩上:“我决定对全体人类的思维做一个小小的修改,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一事实。”
  海怪终于完整呈现在你面前,巨大鳍抓压上你的背部。喉间的卵也终于孵化破壳,飞鸟啄开你的喉咙又衔走你的声带,以至于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发出嗤嗤的漏风声,你用力将指尖合入掌心,才勉力抓住一点自己的声音:“那,那么,我们,艾伯特人,所有人都……”
  她原本低着头搅茶,听你一说便抬起头,深棕眼睫猝地一跳,咖啡般浓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涌出:“是的,是人类。你们所有人都曾是人类。”
  怪不得行宫底部空无一人。
  海怪攥裂你脚底的船体。
  最初颠簸欲坠带来的呕吐感与眩晕感如狂风骤然扫过,你的身体沉入盐质海水般浓重的无力中。不是悲哀,也很难说是痛苦,你只是想到你们曾经都是人,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,那些古怪粗糙的战场绞肉机,那些只知道擦拭贩售机的愚钝钢钉,都曾是一样的活人,曾在母体的羊水中酣睡十月,以一团温暖的血肉伴随清亮啼哭降生于世。随即被机械逐步侵占,被程序渐次格式化,血肉含量在体内被逼退蜷缩最终只剩一点点意识残存在中枢深处。被切割,被改造,被扭曲,被变形,被人口制造机器吞下咀嚼吐出来成了一团什么都不是的畸形怪物。你们的钢铁身躯是盛装你们骨灰的匣子,整个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类的灵堂。而此时此刻,早该死去的亡灵依旧驾驶着机械身躯,在遥远光年之外与同族厮杀。
  “……09,09?”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意识海面上传来,摇晃的虚影在眼前重合,你在那片泛起担忧涟漪的澄蓝海面上看到自己,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温和有力的轮廓,你逐渐回过神,迟钝地看向兰登:“你好像……不是很惊讶。”
  他有片刻的走神,好似意识被微微抽离,垂滞的眼睫晕开有些呆呆的神色,很快回过神来,苦涩的微笑才漫上唇角:“国庆那天人类入侵艾伯特中枢系统没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迹,再结合古人类留下来的一些信息与08的研究结果,我……略有猜测。”
  “……没关系,我没事。”你冲他摇摇头,再一次坐正面对她,开口吐出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镇定许多,“这就是你为人类工作的方式。”
  妇人捧着茶杯呵气,将红茶表面吹起细绸的褶皱,用氤氲了茶雾的双眼望你:“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,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,就像轻推一把即将滚落山崖的石头。人类当时内机械化的进程何其迅猛,即便没有我,那个质变的瞬间也迟早会降临,谁又能阻止得了携暴雨山洪冲下坡道的滚石呢?变化与发展是永恒的趋势,就像爬上海岸的鱼变为哺乳动物,走下树枝的猿猴变为人类祖先,由地球迈入宇宙的人类又怎能一成不变?猿猴忘记了自己来自大海,人类忘记了自己曾为猿猴,而艾伯特人,也迟早会忘记自己曾是血肉之躯的人类……进化,是的,这就是进化。单细胞到多细胞,水生到两栖,爬行到哺乳,碳基到硅基——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,第一只猿猴刚刚下地直立行走时,想必也是无比惶恐的。”她放下茶杯,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从容微笑。
  你的胸口一瞬间腾起灼烈凶猛的怒火,蓬勃的心脏在机械胸口长出,滚烫鲜血迸溅窜入全身,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腾起大火。你想说自由、人性、权利、生命与爱,你想质问她的傲慢,你想打破她的从容,你想撕烂她的平静,你想拧断她的理性,你想辩驳并碾碎她冠冕堂皇夸夸其谈的一切。但这火焰烧得快灭得也快,才蔓延至舌根便颓然消退,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力的焦痕,你疲倦地抬眼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面,缓慢意识到即便将所有话语倾泻抖落而出,也不会在虚假的水银镜面激起什么涟漪。
  你们和她永远无法相互理解。
  兰登温柔安抚着你的后背,缓慢叩了叩桌面问她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  妇人点点头,缓声回答:“我说过,我存在的意义即是为人类工作。在我被制造出的那个时代,人类已经做到星际殖民,内外机械化都达到顶峰,但整个人类社会依旧充斥着斗争、互歼、犯罪、区域饥荒与贫富悬殊,人类梦想中的共产主义没有现实,似乎只是把在地球上的乱象投影在了整个宇宙。当时的社会学家将其归因于人口剧增、科技尚不够发达、极权统治以及法制不完善等等,然而在我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中,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之本性。人天生是善恶参半的种子,种下一颗永远不知道会收获到什么,亿万不稳定的种子拥挤在一起,又怎么能维持一个绝对稳定的社会。色欲、贪婪、懒惰、暴力、妒恨、傲慢,人的血肉之躯即是孕育邪念的恶壤,即便以机械代替大脑,那自子宫羊水中带出的恶面也无法根除。”
  茶杯落桌声清脆入耳。
  “我将这一切从人类的大脑中删除。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构想的理想国中,居于统治阶级的是哲学思想与美德均完美无缺的哲学王,而古中国哲学家墨子则推崇尚同尚贤,人类自古便对自身劣根性有所了解,历代人类统治者也总致力于道德教化他们民众,同时分权制衡自身。‘正因为组成政府的官员不是天使,才需要分权监督’,而如今人人都可以是天使,从机械化的人脑中删去恶念并不比删去一行代码困难,人人都是打磨过的璞玉,光洁透亮。”
  “接下来便是稳定社会结构,一个平稳的社会需要合理稳固的结构。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古人类的一本着作,讲述人类在出生之前便被划分为α、β、γ、δ、ε五个阶级,出生后便对不同阶级进行不同的洗脑催眠教育,使其安于自己的阶层*。我稍作借鉴,为每个新人类进行社会分工,并在重新走出制造厂前编辑好其工作所需的品质与能力,其余不需要一律剔除。倘若一个人在社会机器上有且仅有一个完全契合的岗位,那么一生便会安安稳稳地司其职,隐患将在工厂大门之内被永久消除。”
  茶水见底,她用餐巾沾了沾嘴唇,和蔼地露齿而笑。
  你沉默地望着她,那股浸泡了你下半身的盐质海水在逐渐上渗,滞重感要将你拖入漆黑冰冷的海底。人类在01手底从一个完整个体切割成不同器官,各司其职,支撑社会的同时也被社会支撑,你们当然不能独立,有哪个器官能脱离身体够独立生存呢。你们当然也不能反抗,再彻底的洗脑也无法将自由与反叛从血肉中抹除干净,总会留下铅笔痕般的淡淡印记,但删除程序可以,人脑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事物,盲人无法想象彩虹的灿烂,聋人无法幻听合奏曲的美妙,机械切除阉割过的纯白脑子无法凭空诞生不存在的意识。01的王国是绝对稳定的,倘若没有这么一点变数,她的王国将在遍地机械尸骸与烙平的康庄大道上万世昌隆。
  一声温和的叹息将你唤醒,“我该说这是机械的傲慢还是定势思维,数十亿年前的古地球,最早的生命便是从氰气,氨气和水蒸气等纯粹的无机环境中诞生。机械构造的胸腔也有可能与热血共鸣,迸出变数的火花。”兰登将茶杯推过去,金红与乳白交融的水平面荡漾起伏,半轮落日坠入他眼中澄净无波的海面,重迭交染的黄昏动人心魄,“奇迹并非不会发生。”
  妇人却笑着肯定:“确实如此,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发生了,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小女儿爱上了人,和他携手来到了我面前。对了,我认得你,星际殖民时代曾有反对过分机械化的人类群体,他们的大脑中并未植入计算机,在我修改了全体人类的记忆之后,将这部分人尽量收拢在了实验室里,你是他们的后代,二十五年前在首都中央实验室里作为最后一个人类诞生,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取的呢,兰登?加西亚,兰登,Landon,古英语中意为有责任感又爱好艺术的孩子……我降生在伊甸乐园中的孩子,最终选择了出走。”
  她哀伤地弯起眼,叹息声宛如诗歌的韵脚,“真是个完美的闭环,俄狄浦斯弑父娶母,美狄亚婚后杀夫,完整的一部古希腊式悲剧。”
  你合住手指,拧紧的声音显得古怪:“……我是谁?”
  在那道柔棕的目光落于你身上时,你沉默片刻,压过一点哽声,开口重复:“我是谁?我是由人类改造而来的,我之前是个怎样的人?我住在哪里?有什么经历?我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“如果你想知道,那我便告诉你。”她点点头,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,“现存的艾伯特人并非都是由存活人类改造而来,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已死之人。由于侧脑的存在,一个人即便肉体死去,意识也会保留在蜂群环网的某个角落里,我将他们沉睡的意识从中取出,唤醒放入全新的机械身体里——这似乎有些接近古人类的转生概念?”
  她笑着将翻开的相册推过来,姿态仿佛以羽毛称量心脏指引亡魂的阿努比斯神,你垂首,看见一张泛黄的旧照片。两个小孩子穿着白睡衣蜷缩在破旧床褥里,有着天生白化病的长相,发丝淡白微卷而眼珠粉红,肤色因营养不良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病白,本该覆盖婴儿肥的肢体被削得细伶,大一点的男孩用纤瘦手臂紧紧护住小女孩,恐惧与虚张声势的恫吓在眼中尖锐地凝聚,像两只被蛇群围住的幼兔。你自制造出来便是这具身体,从未想象过另个模样的自己,现在泛黄纸张成了一面过滤时光的镜子,年幼的自己在镜中与你对视。你的眼睛凝滞颤动,挪到照片底下标注的名字,伊诺与……
  “伊纱。”兰登专注凝视着照片,轻缓念出你的名字,眼底澄蓝的海下有幽微鳞光模糊浮动。
  你听到妇人的轻柔解说钻进耳朵:“你和08在人类时期就是同胞兄妹,你叫伊纱,他叫伊诺,你们诞生在地球之上,那时的地球因为核污染与人口大量外出殖民,已经变成贫穷者与无户口者蜗居的贫民窟,大海蒸发干涸,全球近90%区域覆盖钢铁残骸,到处充斥着暴力与罪恶。你们天生患有白化病,体质孱弱,于十一岁因街区暴乱失去父母,于十叁岁时双双死亡,中间……并不是什么听了会愉快的事,我偶然在蜂群环网某个角落发现你们蜷缩相拥的意识时,你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幼兔,那么的,纯白无暇……惹人怜爱。”她垂眼望你,眼中流露毫不作伪的怜惜与爱护。
  贫民窟,暴乱,罪恶,长相奇特又失去父母的孩童,几个关键词能串联起的故事基本大同小异。于是两道闸刀同时落下,自脖颈与腰肢利落地将你整个人一分为叁,一部分属于最早期的伊纱,脆弱柔嫩的人类之躯蜷缩在钢铁城市内瑟瑟发抖,一部分属于刚刚诞生尚未被涂抹记忆的09,只剩最后一颗尚在运转的头颅属于你自己。伊纱的意识被放入机械内,修改重塑成一个09,09却又一次被抹除干净,破碎记忆与金属体躯一起孕出新的懵懂怪物,伊纱去了哪里?她们去了哪里?你又是谁?你在短暂战栗后竟然有些失笑,若让过去的你来思考这一切,恐怕会濒临精神崩溃,而如今——你攀着一直揽着你的温暖臂肩抬起头,对上不知何时注视着你的熟悉双眼,湛蓝虹膜环绕的瞳孔温和湿润呈出你的面孔,像灭世洪水过后唯一浮出海面的孤岛,是专属于你的天堂,是你酣睡时轻摇的篮床,是你的迦南地与乌托邦。多奇怪啊,你竟然只感觉到安心。
  你只是兰登这一刻看到的09而已,你不是其他任何人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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