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末台风(3)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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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甜辣椒又将那白鱼的中段挑了一筷子到张副官碗中,说:“这时节是白鱼最后的一段辉煌了,到下月,想吃也吃不着了。白鱼最是细嫩,张副官喜欢吃鱼么?”
  张副官腹内的酒劲儿微微下去了一些,他挺直了身板,却觉得翻领卡着他的脖子,十分燥热,他用手指轻轻扯了扯,才提筷谢过甜辣椒,自低头去吃。甜辣椒看在眼中,不动声色。
  “江南人,没有不爱吃鱼的。”她说。
  张副官吃相很雅,食不言,待吃净了,擦过嘴,才说:“江南人爱吃鱼,一整年什么时节吃什么鱼,都是有讲究的。”因看甜辣椒始终在饮酒,便道,“甜小姐也吃些菜吧,空腹饮酒伤身。”也用公筷取了白鱼的脸颊肉到甜辣椒碟中。甜辣椒一笑:“我不爱吃鱼。”
  张副官道:“才说江南人都爱吃鱼,原来是说错了。”
  甜辣椒说:“没有说错。我不爱吃鱼,因我并不是江南人。”
  张副官从未听过这个秘辛,不由得一怔。甜辣椒又喝了口酒:“我是很小的时候跟着师父、跟着戏班来这儿的。我原本是哪里人,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,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戏班的。”
  没想到甜辣椒继续剖白身世,还说出这些凄苦来,张副官更加不知所措,而她这段往事实在叫人难过,张副官停箸,怔忪着。却听甜辣椒问:“张副官,有没有这样两句诗,是‘或舂或揄,或簸或蹂。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’?”
  张副官道:“有的。这是诗经大雅中生民一篇。甜小姐怎么问起这个?”
  “我小时候在戏班学闺门旦,师父对我极其严格,甚至时常棍棒相加,在这世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他。但他对他女儿,却如你刚才说将军的那样,也有‘铁汉柔情’,师父因要我保持身段,从不让我吃晚饭,每到傍晚各家炊烟四溢时,便是我一天最痛苦的时候,我饿得发慌,只能躲在灶间外头闻那饭香菜香解馋。有一次我快要昏过去了,却听见灶间里头师父笑盈盈地教他女儿‘或舂或揄,或簸或蹂。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’,我不知怎么就记下了,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珠帘轻晃,有几颗珠子的光斑点在甜辣椒眼角,一时像泪珠子,“后来我便懂了,怎么才能使自己讨人喜欢,我甚至还能觉察出什么人喜欢什么样的,我把自己分成不一样的面孔,去对不一样的人,可我那是还是个孩子呢。我也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对我说些像‘或舂或揄,或簸或蹂。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’的话罢了。”
  甜辣椒手里的酒盅,此时“砰”地一声,被人一碰,是张副官用他的酒盅与之相撞,她略诧异地看他一眼,就见他又一口气将那酒盅喝干了,紧闭着眼等那酒冲击他的五脏六腑似的。甜辣椒这时便细细盯着他看,他军帽下的太阳穴旁,吊着一根筋,脖子泛粉色,与泥色翻领相交的皮肤发红,他仍旧将身板挺直,但似有微微晃动。她趁他睁开眼之前,先把视线挪开了,也将酒盅内所剩的酒给饮尽了,自己舀了一勺庆元豆腐吃。
  “所以,我那样子不过是知道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出来的,他是浓我就也浓,淡我就也淡,他太刚强我就柔情,他柔情时我反刚强。我根本不是那样子呢。”
  “甜小姐不必多虑,将军对您是真心的。”
  甜辣椒又笑起来,说:“嗳,张副官,你知道今天他给我买了什么?”
  张副官看过来,双眸朦朦胧胧。甜辣椒知道他有几分醉了。
  “一只二十克拉的鸽子蛋,一身巴黎订做了空运来的婚纱,再往之前,十根金条,金玉如意,腕香珠,还有那些我数都数不完的宝贝,张副官说这是真心吗?”
  张副官点点头,只觉得脑袋很沉,眼前的一桌子菜在轻轻晃动着,甜辣椒也在晃动着,她旗袍上的丝光流转,好像舞动起来了。
  “是也是真心,但是呀,这真心全都因为我是他喜欢的我才愿意给的呢。这听来也是废话,不喜欢又怎么会给,对不对?但我是因为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,才把自己变作那样的,他喜欢的,不是真正的我呢。张副官,你可懂这其中深意么?”
  张副官双手又交迭在桌子底下,手指头互相窝着,他感到自己冰凉的指尖,却不能顶住越来越火烫的脸和心脏,他头一次有这种昏沉眩晕的感觉,声音听着也忽近忽远地不真切起来,可他强自镇定着,不想被看出了端倪,却是不能张嘴说话,好像舌头都不属于他自己了。他听见了甜辣椒的问题,却并不能听懂似的,自然也回答不出什么,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上不知何时又斟了酒的那只酒盅,看里头映出顶上的吊灯来,在里头像个虚假的太阳。
  “张副官,我确实是个很贪的人,我贪图财富,贪图享乐,我不能失了那些。但大概,我还贪图一点爱吧?那也是过去落下的病根。那么多人里面,唯一一个要娶我的,就是将军。那些平时说的花好桃好的公子哥,真要他们有所表示,则一推二拖叁敷衍的,要不就是叫我待在金屋里藏着,活像见不得人,或者永远不得与他们的所谓‘原配’相见——原配?我呸!这都是男人造出的词。”
  流淌的乐声一时变大了,正唱到了牡丹亭的皂罗袍,“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。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”,窗外雨声也恰好大了,甜辣椒跟着那乐声轻和,忽而一笑,说:“答应嫁给吴将军之后,我就发誓再也不唱戏了。”
  张副官雾眼中看甜辣椒斜在椅中,秀发绾起,有几缕掉下来,垂在肩上,那些珠帘的光斑更多地掉落在她身上,他道:“为什么?”可似乎没有问出口来。
  甜辣椒却听见了似的,道:“不想再被人看,不想再被人玩弄,不想再做戏子了,好像只有唱得好、演得好、做得好,才配被爱似的。”
  所以你也不想当电影明星——张副官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,他晕得很,这时听见身后有渐次的脚步声,忽然听见小月季的声音,又是来传菜的,他不想被人看见窘态,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醉了,他从不喝酒的。便想站起来,往旁去。可这一站起身,却头重脚轻,毫无控制力,还是甜辣椒抢了过来,扶住他的手臂,把他往旁边带了带。
  小月季见状,只是看甜辣椒,甜辣椒朝她做了个眼色,小月季便明了了,上完了菜,便带着人全部退出了甜辣椒的屋子,往楼下去。
  “张副官,你还好吧?”甜辣椒弯下腰去看他,他只是把身子佝得很低,好像不想被人看见他的眼睛。他没说话,但大半的力气已经卸到了甜辣椒的身上。甜辣椒将他移到原位,他便一手撑住桌子,扶住额头,将半张脸都藏进他的手掌中。
  “张副官,谢谢你在我鞋子上补的金子。”甜辣椒突然道。
  张副官听见这句话,象是一瞬间酒醒了般,看了甜辣椒一眼,他断断续续道:“……鞋匠说,要配得上的……我觉得那些都不堪用,只有金子才……我就回去取了。不过……不过第二天,就、就十根金条,我那一点算……算得了什么。甜小姐,不必客……”话越说越轻,张副官却不知怎么,忽然又捏住了酒盅,想要喝了。甜辣椒轻点住他的手,手腕一动,将那酒盅挪了过来,不让他再喝。
  “不一样呢,张副官。你那一点金,让我想起了很久没想起的‘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’来。”
  张副官再次看向甜辣椒,她正微微笑着,她因饮酒,脸上也是飞霞,她眸中晶亮,忽然起身,走到张副官近前,握住他的上臂,说:“张副官,能帮我个忙吗?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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